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步入急症室,向分流處走,嫲嫲通常在那裡等著,眼睛大大,坐在床上,四處張望。給她圍上頸巾,伴她等大半天,看看醫生就離開……
未到分流處,有人向我招手,是老人院護理員。
「一送來就直入急救室。」
這次,不同了。

急救室醫生出來:「情況很差,你們要有心理準備。」

有,一直都有。

病房醫生說著相似的話,「探病時間三小時,我已吩咐護士寬鬆,你們可以隨時來。」

昏迷、抽搐。

撫著白髮與額頭「嫲嫲,多謝你湊大我地,我地大個喇,識照顧自己,你嘅責任已經完左喇,唔駛掛心,放心跟觀音菩薩走喇……」

一遍又一遍。

我的祖母,姓蔡,名清,蔡清。
單字一個清,很文青吧,其實是個誤會。
鄉下來到香港,申請證件,不知負責的人有意無意,「秤」寫成「清」。
對,秤砣的秤,鄉下人嘛。
1922年,九十一歲,但誰都知道那年代你說什麼就填什麼,連她自己都忘了確實年份。

與她最早的記憶,是上幼稚園的路。
我們穿著藍色吊帶校服褲,走過一片紫色牽牛花,雨後花裡滿是水,映照四嫲孫身影。

回憶裡不能沒有味度。
用刀背使力剁打坑紋的茄汁豬排、煎薯仔餅、紫菜瘦肉湯、豆豉雞、湯圓。最重要的自製蘿蔔糕,讓我以後非要發現一條條蘿蔔絲,才承認其身份,否則只是一團粉。

經常與爺爺吵架,熱門主題:痰吐到洗手盆,她即奮起保護「細路仔」。

午夜為上格床的我們蓋被,摔下來,玉鐲破,手骨斷,而我們第二天才知道。

勞作功課,紙黏土、竹篾燈籠,手到拿來,讓我平白受讚。

小老鼠不知從哪裡跑進來,關上露台門,我們透過玻璃看她單打獨鬥。清理後留下一句:「你們爸爸小時候捉鼠最拿手。」

病了,出動小手巾,煮雞蛋白包著銀戒指搓頭。暖心。

漸老,很難察覺,直至意料之外。
做完白內障手術後,不知看不清還是頭暈,跌倒,髋關節斷了。
從此行動不便。

行動不便,換了角色,輪到我「接校車」,送她上日間老人中心。
偶爾公園散步,煮東西兩個人吃。
眼科護士說的,「以前她帶你看醫生,現在你帶她。」

再後來,連另一邊也斷了。
無法照顧,只能住老人院。
私家老人院人手特少,放不下,每天晚飯總去照料。
那時只要給她剪碎,就能自己吃。
飯後,給她梳洗就寢才回家。

幸半年後,入住資助院舍,環境大有改善。

起初不習慣,怎也不肯跟護理員到電視廳。
「阿孫仔來了啊……」
看不見,不信、不理、不動。
「孫仔,你過來。」
來到房門前。
「BB,你做乜呀,做乜唔出去呀?」
護理員笑了,她也笑了。

陪她看下午重播劇,看了半小時,準備離開。
「你要走喇?」
好,再多陪一會。
離開前她每每要求放一圓幾塊到她小手袋裡。安全感。
那時候,她還能清晰說話。

再後來,多進幾次急症室,說話越來越模糊。
只能看口形猜。
「是誰?你嗎?我嗎?」
搖頭,點頭。
「我嗎?衣服?夠了,夠厚了。」

最後日子,連吃都吃不了。
含著,口在動,但只能慢慢流出來。
人消瘦,更弱。

病房裡,只有她昏迷。
第一天抽筋彈動,要是這樣子走了,太苦。
還好有藥物和宗教,第二天安定下來。
像熟睡。
雙眼,從向上反,半合,到全合。

第六天02:41收到醫院電話,是時候了,心跳得好急。
前後三通電話,感恩遇上專業盡責的醫護。
大雨下,飛奔到床前。
心跳50。
「嫲嫲……萬事放下……萬事放下……」
30。
終於,一條直線。

護士說,先前已經停了,我們趕到又跳起來。

陪她直到殮房門前。合十。

走出大堂,看外面風雨依然。
電視顯示黑雨訊號。

我爸一直稱呼她為「阿嬸」,
小時候以為是鄉下習慣。
大個才知道,爸是爺爺第一個老婆生的。
在爸很小的時候就過世,再娶。
帶大了爸,帶大了我們。

討厭把事情定性為遺憾。
遺憾是一片沒法吞下的白玉苦瓜。
但如果真的可以回到從前,
我想回到昏迷前一天,
那個只有我和她的小飯堂,
在連麵包碎都吐出來之後,
看著她問:「BB,我地愛你,你知唔知呀?」
我想,她會點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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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Jacky 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